容衣的故事说完,容若习惯性张口,想说什么为这说书人喝上一句彩,一时却没说出话来。
谁也没说出话来,这样的故事还是普通,常见到普通,普通的可怜,普通的悲哀,普通到丢进芸芸众生中,也翻不出点浪。爱憎会,求不得,都见得多听得多了,多到说一句什么,都大可不必。
庙中得了水,挖了草根,众人便如眼见着判官在自己名后改续了命,个个都很是庆幸,觉得来日方长,共享劫后余生的侥幸和期待,大伙儿围成一圈,煮着热水燃着篝火,聊着家里长家里短,气氛一扫之前的死寂,是少有的温馨。
容若在这温馨中慢慢闭上眼,他脑筋活络,天马行空,随随便便听个睡前故事,眼前便当真出现一方庙堂,自己还是皇帝,坐享江山,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一群葱秧般挺拔的臣,手下一握,是熟悉的龙纹。
李梢站在左手边,孤身单薄,其余人站在右手边,挨肩迭背,中间则空出好大一块,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左边的臣年轻得很,面容秀丽生动,一双素来轻佻的桃花眼如凝寒冰,右边的臣都老成得很,一个个老远便嗅得老古板小古板的固执酸劲,瞧着每一根胡须发丝都硬如金戈,可破铁石。
左边的臣道,战火起边城,冒犯容国领土,东有卫徐,西有大回,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不击则进犯中原,况且鸽赞为唇齿之邦,有和亲之谊,再者...有将孤守,援绝势薄,收之桑榆,时犹未晚。
右边的臣道,边城去此遥远,鸽赞且力所不能及,长郡隔在殊方,事势不及相恤,且公主早薨,和亲之事并不作数,将已派,应及时止损,以免更多伤亡。
然后,左边的臣跳了脚,骂无耻不义见死不救,右边的臣火冒三丈,叱目光短浅得不偿失。
左边的臣撕了文绉绉的皮,骂你个王八犊子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在这纸上谈兵说三道四,别人就得上战场拼命还得在那里等死。
右边的臣成了街巷的泼妇,骂你个鳖孙狗崽子你自己也是个文臣,容国离边城十万八千里除了周家谁愿意送自个儿子上战场马革裹尸换块牌匾换升职。
容若张张嘴,他想说你们不要吵,有话好好说,都是同僚,说话平和些,什么事不能好好处理不是,吵什么呢。
哎哎哎,吵就吵了,莫要撞柱,一个个的,做什么不好要与柱子比谁脑袋硬,养几个臣子不容易啊这柱子撞了几十年也不牢靠。
底下嗡嗡然一片,吵得热闹酣畅,也不知那平日里如花似玉的男儿郎竟生了一张利嘴,真真以一当十,势均力敌。
他还是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再一瞧,正和左边的臣对上眼,臣拧着的眉渐渐松了,冷笑一声,拔簪扯冠,他不当文臣了,连官索性也不当了,仰天大笑而去。
李梢此人,确不像李家人。从小便不像。
容若不自觉地捂住心口,又伸出手来,想让那背影微微颤抖、散发披面的人留下,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又不知该是怎样,他梦做的多了,真的假的也并不在意,孟婆说过,鬼魂忘掉的,都是自己想要忘掉的东西,记得的,都是自己想要记得的东西。
他原先是个豁达超然的人,后来便是豁达超然的鬼,稀罕记的便一直记着,忘掉的便忘了,反正也是自己不稀罕记的,原也没听说有谁找过,自然也不必找。
那为什么,会如此难受?
容若有些恼怒,奋力挣了挣,清醒过来,又撞进临枢神君一双眼,这神仙十分稀罕,随随便便发个呆,也是该死地迷人。
见容若醒来,眼眸半睁,有些无精打采,火光跳跃,细长眼睫在眼下扫落阴影,更显精神不振,临枢神君难得生出几丝愧疚,问道:“你醒了,可还好?”
容若直了眼,意识恍惚,受宠若惊,道:“好,很好,十分好。”
静默片刻,临枢神君皱眉,起身将傻乎乎的小鸡崽挟在臂中,莫名地安心踏实起来,他顿了顿,道:“我们去石下瞧瞧,李梢的魂在那,再捋捋三里将军跟他到底有个什么渊源。”
“我方才问过,地府不曾收过那位将军。”